成年快乐

这兴许是成年前的我最后一封信。

我原本写了一段实验性质比较强的文字，并且打算接下去写很多，写好了当做给自己的成年礼物，纪念一下不再的青春。可惜我发现我写作究极的意图还是发在空间或是哪儿让别人去读，排解自己难以满足的表达欲旺盛，吸引一两个人评论或只是时不时刷新点赞的列表，做些意义不明的自我欺骗，因为根本没有多少人真的在意我矛盾至极的扭曲心态，也更没有多少人阅读一句由一百八十个汉字、一个逗号和一个句号构成的句子后能分毫不减地保有继续理解下文的兴致。我想我的艺术创作之路从来都不曾迈出一步，我只是吃进去又吐出来义务教育阶段语文科目课后词汇表中一个个字眼。而无论我多么吹嘘自己的感受，在他人有天赋者看来，也只不过是稍先进点的排印机罢了，至少我不会把“小猫”写成“小描”。但那些盗版书商哪怕真的把“小猫”写成了“小描”，也依然会有大批的贪图便宜的人上门购买，给犯下错误的店家带来可观的收入，赡养他的家人。从这个意义来看，万一我不小心在考试时笔误了，请阅卷老师手下留情，不要一分一扣、五分封顶，那样我会伤心地坐在查分页面静止的气氛前不知如何是好。请你大量购买我原创的四十七分作文，物美价廉的印刷错误、低价清仓版，那样可以帮助我心安理得地给午餐加上一个卤味鸡腿，最终取得人生的成功。当然，既然你是出于道德主义者蔑视公平的考虑，请你忘记除了我以外还有千千万万个同样饥肠辘辘的考生一同他们背后的家庭，我不想动摇你仅仅为我一人谋利的决心。

大江健三郎笔下的鸟六岁的时候，曾经这样问他的父亲：“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么地方？死后的一百年，我又将在什么地方？爸爸，死了以后，我会变成什么呢？”年轻的父亲一语不答，立刻狠狠揍了鸟一顿，鸟的嘴被打破了，满脸是血。那结果便是他忘记了死的恐怖。死亡本身并不恐怖，并且既然死亡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发生，死亡的后果也就谈不上恐怖。但逐渐死亡的过程是一个恐怖的过程，意识到无论何种努力都无法使自己从宿命的浩劫中幸存给人以深深的无力感，让人怀疑自身存在这一可被客观观测及多种实验手段证实的确凿真命题是否最终也只能沦为上天的一个玩笑，轻轻一掸就灰飞烟灭。我希望有神人能找上门，扯下我的腿毛中的一根，告诉我这其中就包含了曾经在秦始皇脑子里存在过一段相当可观的时长的一个氢原子，更稀罕的事是这个氢原子恰好是多少多少亿年前一颗从多少多少光年外长途跋涉远道而来的彗星捎来的。我感到自己需要的不是事物死亡的证据，而是他们曾存在的证据，可惜就连秦始皇或彗星也没有这样实证自己曾经来过这个世上的证据。没有人会关心死后的秦始皇或彗星会变成什么，就好似没有人会关心活着的秦始皇或彗星做过什么，大家只关心那些被史官归功于他的事迹连带后世的影响。荒诞的是，当下的大众似乎对这些也失去了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己活得如何，却不可置否地忽视自己对他人、对前人的察觉，这让我开创性地预见了注定被遗忘的并不遥远的未来。“我，彗星，打钱”或是“秦始皇撞地球”，语汇的释义定将失去它当下的样子，然而颠倒的错位谬误所带来的幽默效果却似乎能永久延续，除非那样一个平行宇宙中的秦始皇当真从小立志做一颗彗星，划破宁静安详的夜幕，带来了一个无辜人的死亡，“秦始皇撞地球”才可能被视作不详而沦为禁忌，就算进了笑话的范畴也只能是地狱笑话。讽刺的是，如果秦始皇只是静静地坠在无人涉足的海底，一阵波浪后再怎样都只好被忘记。我们不在乎秦始皇坠落时他自己的离世，而只在他杀死了别人时有所表示我们的谴责。我们不在乎秦始皇死了，我们不在乎他的自杀航班带走的也包含他的生命，我们不在乎任何于自己的利好无益的事，我们只顾自己的野蛮生长。逐渐死亡，逐渐被彻底遗忘，是每个人都要意识到终将经历的痛苦。然而，三个月后，他的父亲却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军人使过的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自杀了。

“如果我的孩子现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个恐惧。”鸟一边回忆父亲，一边说，“要是我的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也向我提同样的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么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让他一时忘记死的恐怖。”

在某个毫无特别的瞬间产生了写作的欲望而又完全不清楚应该如何整理自己积攒已久乃至几近褪去的一些产生自日常生活的入梦或清醒或强撑着倦意的思维的天马行空中的灵感记忆并将它们用笔划翻译成能被读懂的语言文字之时，我突然意识到与成年前的自己告别的过程同与昨天的自己或者跨年时的自己告别的过程在我的预想中是天壤之别地令人不舍却又令人慨叹自己在人世上的碌碌无为所显示的对时间的挥霍无度是多么普遍。我想我也只能是平庸的众人的一员，或许有一个基于努力或运气的升级机制为我保留了晋升为优秀的众人的一员的宝贵机会，但显然就此事具体而言，应当考虑保持中立态度为明智之举，以免落入努力必然有回报的蜜罐：如果所有人都在努力，那么所有人都没有努力，反而是只有自己的辛劳付出才换来回报。话虽如此，我在这件事上还是要与你坦诚相待，其实我希望能掉进蜜罐里头，往后只有无忧无虑无穷无尽、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付出——回报。可我生来不是一个能用笑容搪塞一秒前击中我屁股的木棍以及下一秒就笃定到手的甜枣的人，我明白那些正拼命地朝着海啸到来前十秒钟的岸边奋力游泳的人们只是不想成为第一个死去的受难者，哪怕没有人在乎他们微不足道的生命的逝去，哪怕灾难中有一群人乘坐船只再装载满四十七分促销作文潇洒离去，哪怕对死因是秦始皇撞击海面的幕后真相一无所知，所有人也都只能拼尽全力一下下地划开身前的水面。人生莫过如此，无喜无悲，无感无识，无垢无净，无有无无。最终，归纳为无权选择的纠缠。

祝我成年快乐。